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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雪》
一九三六年二月
北国风光②,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③,惟余莽莽④;大河上下⑤,顿失滔滔⑥。山舞银蛇⑦,原驰蜡象⑧,(原注)欲与天公试比高⑨。须晴日⑩,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作者原注
原指高原,即秦晋高原。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在这以前,一九四五年十月,毛泽东在重庆曾把这首词书赠柳亚子,因而被重庆《新民报晚刊》在十一月十四日传抄发表,以后别的报纸陆续转载,但多有讹误,不足为据。
【注释】
①这首词作于红一方面军一九三六年二月由陕北准备东渡黄河进入山西省西部的时候。作者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些人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
②北国,北方。
③望,此系领字。据格律,当领起下四句;据文义,则直贯至“欲与天公试比高”句为止。长城,作者此时所在的清涧,北距长城约150公里。
④惟余,只剩下。莽莽,形容大雪茫茫无际。杜甫《对雨》诗曰:“莽莽天涯雨。”
⑤大河,黄河的古称。清涧东距黄河约25公里。
⑥顿失,即刻消失。以上四句是说,放眼北方长城内外,万物皆被冰雪覆盖、笼罩,只见一派浑沌;东方黄河的上下游,亦隐没在茫茫冰雪中,昔日波涛汹涌的景象不复可睹。
⑦山舞银蛇,谓披冰戴雪的蜿蜒群山,犹如银色的长蛇在腾舞。
⑧原驰蜡象,谓冰封雪裹的巍巍高原,好似白蜡制作的大象在奔驰。
⑨欲与,要和。天公,老天爷,对天的拟人化称呼。试比高,比一比,看谁更高。
⑩须,待、等到。红装,同“红妆”,女子面部化妆用胭脂,为红色,故称。素裹,谓女子身着白绢制成的衣服。妖娆,娇艳妩媚。以上三句用美人为喻,悬想天晴之日阳光雪色红白交辉的壮丽景观。多娇,富有娇柔美的魅力。引,吸引。竞折腰,争着弯腰行礼、弓背侍奉。以上二句是说,祖国的山河是如此的美丽,古往今来不知吸引了多少英雄豪杰争相倾倒在她的面前,为了得到她而奔走忙碌。惜,亦是领字。据格律,当领起下四句;据文义,则直贯至“只识弯弓射大雕”句为止。秦皇汉武,北周庾信《温汤碑》曰:“秦皇余石,仍为雁齿之阶;汉武旧陶,即用鱼鳞之瓦。”唐代徐夤《过梁郊赋》曰:“任是秦皇汉武,不死何归?”秦皇,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他于前246年即位为秦国的国君,前230—前221年十年间,扫平战国时期割据称雄的其他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的封建王朝。汉武,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他于前140年即位,在位期间,数次派大军进击匈奴(当时统治着大漠南北广大地区的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解除了匈奴贵族军事政权对汉王朝的威胁。略输文采,文学才华稍为欠缺。唐宗,唐太宗李世民(599—649)。隋代末年,他劝说其父李渊以太原(今属山西)为基地起兵反隋,在建立和巩固唐王朝的战争中功勋卓著。626年即位。在位期间,击败东突厥贵族军队,被铁勒、回纥等部族尊为天可汗。宋祖,宋太祖赵匡胤(927—976)。后周时任殿前都点检,掌握军权。960年发动兵变,取代后周,建立宋王朝。在位期间,先后攻灭荆南、后蜀、南汉、南唐等地方割据政权,为最终结束五代十国时期的混乱局面、重新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稍逊,略微差一点。风骚,“风”本指《诗经》中的十五国《风》,“骚”本指战国楚屈原的长诗《离骚》,两者都是我国先秦时期诗歌创作的杰出代表,历来被视为古代文学的最高典范,相提并论。后来,“风骚”亦被转用作文学才华的代名词。天骄,《汉书》卷九四《匈奴传》载匈奴狐鹿姑单于致汉武帝书曰:“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后人遂以“天骄”指称北方游牧民族及其酋长。成吉思汗,即铁木真(1162—1227)。他出身于蒙古部孛儿只斤氏族。1206年统一蒙古诸部,建立蒙古汗国,称成吉思汗(意即强者众者之王)。在位期间,曾两次大举南征伐金,直至黄河北岸;又西征攻灭花剌子模,击败斡罗斯、钦察联军,将版图扩展到中亚和南俄。后南下攻西夏,死于军中。其孙忽必烈建立元王朝后,追尊他为元太祖。只识,只知。弯弓,拉开弓。射大雕,《史记》卷一○九《李将军列传》:“果匈奴射雕者也。”《北齐书》卷一七《斛律光传》记载,斛律光尝随从高澄校猎,“见一大鸟,云表飞扬,光引弓射之,正中其颈。此鸟形如车轮,旋转而下,至地,乃大雕也”。大雕,鹰科猛禽。以上七句是说,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等都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可惜前四者武功有余,文才不足,成吉思汗则更是能武而不能文。按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三人皆有诗歌传世,但并不以此名家。数,排算、列举。风流人物,英俊潇洒、才能杰出的人物。宋代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今朝,现今。以上三句是说,封建时代的英雄人物都已成为历史,若要点数真正的俊杰,还须着眼于当今。意即只有今天无产阶级革命的先锋战士,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英豪!秦晋高原,指陕西、山西一带的黄土高原。
【赏析】
无论从何种角度着眼,《沁园春·雪》都说得上是毛泽东诗词的压卷之作。这决不是个人的意见,而是几乎所有评论家的共识。
这首词的写作背景不同寻常。作者在给柳亚子的一封信中,称此词为“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所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注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是1936年2月,也就是红军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两个月后。那时中共中央刚制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毛泽东即于当年1月亲率红军东征,于2月初,也就是西安事变发生前十个月,到达陕北清涧县袁家沟一带,准备东渡黄河抗日,扩大红军势力。蒋介石坚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令中央军与阎锡山部加以阻击。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作)自注说:“当前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而不是日。”那时,毛泽东在名义上还不是中共总的负责人(当时是张闻天),但他的主张在党内已经取得支配地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日本的侵略固然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却在客观上对蒋介石的“戡乱”形成掣肘,使国共势力的消长充满变数。中国积贫积弱、积乱积危,然物极必反,其命运和前景亦不可限量。那时的毛泽东雄心勃勃,心情异常舒畅。他本来就喜欢雪天。在袁家沟居住期间,正遇上一场平生罕见的大雪——也就是他对柳亚子提到的那场大雪。放眼秦晋高原白雪皑皑,长城内外冰封雪盖,九曲黄河顿失滔滔,此情此景一时凑泊,不禁逸兴遄飞,欣然命笔,几乎是一气呵成了这首独步古今的咏雪抒怀之作。
毛泽东写作诗词,一向是以兴会为宗的。这首词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原因之一,就在于读这首词,你能体会到作者在写作时所达到的那种巅峰状态。“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起就是椽笔驰骛,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毛泽东性格“好大”,在写景上比较近似李白。李白偏爱名山大川,钟情的景物是黄河、长江、庐山瀑布、横江风浪。毛泽东喜欢的咏雪名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元)等奇句,而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那样的妙语。这首词中的看雪,可不是芦雪庵赏雪,甚至也不是终南山望雪,而是昂首天外,鸟瞰、俯瞰整个的北国雪景。“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寥寥数语,写出了漫天大雪所造成的江山一笼统的奇妙感觉。“长城”、“大河”(黄河)在词中,既是宏大的自然意象,又是象征符号——与“江山”、“无数英雄”、“风流人物”等自然和社会意象相呼应,是与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而赋予了这首词以非同寻常的意义。“惟余”、“顿失”的措词,具有一种张力——漫天大雪转瞬之间改观了山河,词人在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同时,心中涌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激情呢?这令人不禁想起作者同调词作中的“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接下来的三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写积雪。静态的积雪,却写出了动感。蜿蜒崎岖的山脉,其边缘、其轮廓、其走向在积雪中亮度较高,使人产生一种视幻感觉——银蛇飞舞的感觉,与“飞起玉龙三百万”在想象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大小小、绵亘起伏的山峦,由于蒙上了积雪,又使人产生另一种视幻感觉——象群奔腾的感觉,试想一下,整个原野上奔腾着无数的白象,这又是何等壮观的一种情景。作者最初的措辞是“腊象”,腊即真腊(古代国名,即柬埔寨),后来作者采纳臧克家的建议,改为“蜡象”,与“银蛇”作对,更加工稳。绵亘的雪山和无垠的雪原,使天空显得低矮,反言之,即雪山和雪原在与天公比高。“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一句有拟人的意味,使人想到毛泽东生平爱说的一句话:“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种无法无天,或与天比高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总而言之,上片咏雪,词人做到了视通万里,眼光所及,几半中国。
插说一下,《沁园春》这个词牌以东汉窦宪仗势夺取沁水公主园林、后人作诗咏其事而得名,全词一百一十四字,属于双调的慢词。上下片除换头而外,结构大体相同,具备从三字句到八字句的所有句式,各有一组由一字领起的句群,适合铺叙,保持着一气贯注到韵脚(一韵或两韵)的势头,饶有抑扬顿挫之致。毛泽东此词上片咏雪,以“北国风光”三字总冒,紧接用一个“望”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直贯两韵,到“欲与天公试比高”为止,对北国雪景作了大笔挥洒而又淋漓尽致的描绘。再用“须”字顶住上文,以三句写想象放晴之后,艳阳高照的雪景:“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红日与白雪交相辉映,该有多么的艳丽!换头处意脉不断,以“江山如此多娇”收住上片之写景,复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过渡到下片之咏史抒怀,是全词的一大关纽。紧接一个“惜”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又是直贯两韵,到“只识弯弓射大雕”为止,可谓大气盘旋。其思想内容,有人说,是“一笔勾掉五个皇帝”。这个说法不一定确切,但富于文学性,是一句妙语。在词中,毛泽东的确评点了五个皇帝——依次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他们中有的是完成统一大业的雄主,有的是达到天下大治的君主。词中称之“英雄”,绝非反语,有肯定的意思。就拿秦始皇来说吧,尽管历代读书人骂声不断,毛泽东却不以为然:“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读〈封建论〉呈郭老》)所以,决不是一笔抹煞,只是一揽子批点。“略输”、“稍逊”、“只识”这些带有贬抑性的措词,意味着这些帝王又都有历史的局限性。词中不能采用这种理论的话语,却用了“文采”、“风骚”这样的字面,好像是在谈论这几个人的文学修养。真要说文学修养,这几个人其实是有等差的:汉武帝有《秋风辞》,是名篇;唐太宗有几句诗,如“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等,是名句,这两人的“文采”要好一些。宋太祖是个武人,有歌咏日月的大话诗,不过,“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两句,还是为人称道的;成吉思汗的“文采”更差一些,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一点也不冤枉;秦始皇焚书坑儒,那就不仅仅是“略输文采”的问题了。不过,这里的“文采”、“风骚”,宜从广义上加以理解,那就是这些人的贡献,不在思想文化方面。总之,读这首词让人浮想联翩。当毛泽东面对如此江山、如此雪景时,心中激起的,是怎样一种豪情壮怀啊。他一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正在做着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业;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人类将有更大的贡献;我们所做的一切,将要比一切古人的业绩更加辉煌地载入历史。换言之,这是一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慷慨纵横、不可一世的感觉。
于是,作者以“俱往矣”三字顶住上文,曲终奏雅——“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是对“俱往”的一个呼应,“风流人物”是对“无数英雄”的一个呼应,这个结尾是水到渠成的。那么,词中“风流人物”与“无数英雄”是一个什么关系呢?是平列关系,还是对立关系呢?毛泽东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毛泽东诗词集》第7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他在自书此词时,也曾署题为“反封建沁园春”。这是一种贴标签的做法,是对那些批评他“有帝王思想”的人们的一个回敬。然而,作品一经发表,其解释权就不再专属于作者。要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还须提到一首宋词,那就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词开篇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毛泽东措词的语源——毛词中的“无数英雄”,不就是苏词中的“千古风流人物”么?“风流人物”与“英雄”,只是一转语(同义语)。换言之,毛词中的“风流人物”是处在“无数英雄”的延长线上的,彼此的关系不是对立,而是递进。当然,递进中也包含着否定,否定之否定,那也是符合辩证逻辑的。词中“俱往矣”三字,措语很重,毛泽东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俱往矣”三字,又意味深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虽然是英雄,但已是过去式,是翻过的几页历史。“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论联合政府》)唐人岑参诗云:“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有这样的意味。
词中“风流人物”何指,一直众说纷纭。作者自注为“无产阶级”,注家则说是“今朝的革命英雄”,或“当代人民群众中涌现的英雄人物”,或“无产阶级杰出人物”,或“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或“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等等,不一而足。其实,这涉及文艺理论、诗论上的一个问题——抒情主人公的问题。简言之,抒情主人公有三种情况: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我”,即作者本人,如陆游《钗头凤》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陆游本人。另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我”,即不是作者本人,诗词中的代言体就是如此,如《新婚别》的抒情主人公就不是杜甫。第三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常我”,即包含我,却不等于我,如唐王梵志诗中的“我”,就是泛指的我。毛泽东诗词主题重大,大部分作品所反映和表现的,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深刻的一场历史变革,以及在这场历史变革中的革命豪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往是一个大我,一个群体,如“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西江月·井冈山》)、“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等,句中的“我”便是与百万工农结合的大我,都不等同于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同样地,这首词中的“风流人物”即当代英雄,也不等同于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影片《开国大典》中有一个细节,毛泽东在中 南海对程潜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并非就指毛某人嘛。”无论现实生活中的毛泽东是否说过这样的话,这一细节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
这首词写壮景,抒豪情,发绝大议论,在艺术上本来是有风险的。因为豪容易流于粗,大容易流于空。但这首词并不给人以粗豪和空洞的感觉,相反,读者觉得充实、光辉。这与作者的形象思维和艺术处理是分不开的。这首词的上片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下片在社会的、历史的、时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本来,秦皇、汉武等古代帝王与当代英雄,各不同时,并非竞争的对手,而词中并举之,就填平了时间跨度,冶古今于一炉,而对于现实中真正的敌手,则未措一词,足见大气。其间加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这样婉约的因子,使得全词于豪放之中饶有风流妩媚之姿,达到了豪放与婉约的绝妙平衡。可以说,这首词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之后,为豪放词树立了另一座丰碑。
《沁园春·雪》还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它是最早公开发表的一首毛泽东诗词,而且发表在历史的重大转折时期(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它发表时所引起的冲击波,是古今任何一首诗词都不能比拟的。不谈一谈这方面的情况,对这首词的解读就不算完整。
1945年8月的时局变化之快,出乎一切人的意料:日本宣布投降。蒋介石不准中共军队受降。毛泽东宣布“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全面内战一触即发。举国人心渴望和平。美、英、苏三国在《雅尔塔协定》的框架下出于本国的利益,力促国共和谈。蒋介石作出姿态,接二连三电邀毛泽东。毛泽东在做好两手准备的前提下于8月28日飞赴重庆谈判。毛泽东在重庆除了谈判,一直忙于会客。早在毛到重庆的第三天(8月30日),柳亚子就赴曾家岩拜会,而呈七律一首,并按中国文人的旧习向毛索句。10月7日,协定即将签订,毛泽东才忙里偷闲,予以回应。他并没有照文人规矩步韵奉和,只是将这一首写成近十年的《沁园春·雪》,抄写给柳亚子。毛泽东为柳亚子抄这首词,先后抄过两次,后一次是题在柳的纪念册上。这个做法也不同寻常。因为毛泽东写作诗词,从来是不打算发表的。多年以后,他给《诗刊》编辑部臧克家等人写信和为《人民文学》发表词六首写作引言,还一再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可在当时,毛泽东明知道柳亚子筹备着一个书画联展,展品中将有尹瘦石为毛本人所画的一幅肖像,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把《沁园春·雪》一而再地抄给柳亚子,真是意味深长。而毛泽东刚回到延安,柳亚子的和词就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虽然不见毛的原作,却吊起读者的胃口。紧接着,毛词就被一家民营报纸——吴祖光主编的《新民报晚刊》抢先披露。此举犹如在山城上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立刻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冲击波迅速从重庆传遍全国。形形色色的人们,或为之折服,或对其反感,引得不少人技痒,大和而特和。据统计,仅1946年上半年重庆各大报刊所发表的唱和词,就有三十余首之多,形成一个高潮。反对派给这首词贴了一个标签——“有帝王思想”。有没有呢?这要看话怎么说。如果说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红旗歌谣》)、“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国际歌》)那一类的意思,其谁曰不然耶!——“我们”和“我”,都是大我。如果说是某某人想当皇帝,那便是皮相之谈,白日说梦了。推崇这首词的人把写作时间搞错了,郢书燕说也有——如郭沫若就揣测词中的咏雪,是说北国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锁,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甚至成吉思汗那样一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依然在争夺江山,单凭武力一味蛮干,但他们迟早会和冰雪一样完全消失。这是把词的写作时间,误以为是重庆谈判的当时了。
当时大多数唱和者(如柳亚子、郭沫若等),对这首词是倾倒的。有人指出,通过唱和这种中国文人式的对话,已经流露出当时文化人的价值取向或选择意向,他们在思想上站了队,不自觉地为日后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改造,奠定了文化和心理的基础。这个意见是深刻的。
这首词无疑是毛泽东的得意之作。在今存毛泽东墨迹中,《沁园春·雪》的写本竟然达到十余种之多,这是任何一首别的毛泽东诗词所不能比拟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迎宾厅的墙壁上,有国画大师傅抱石和关山月合作的作品,画面上白雪红日互相辉映,高原长城互相轩邈,“江山如此多娇”几个擘窠大字,为毛泽东亲笔题写。这幅《沁园春·雪》的诗意画,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符号,一个民族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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